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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實習生 王倩

2017年12月30日,歐建新的遺體告別儀式在深圳沙灣殯儀館舉行,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向他做了最後的告別,隨後艱難地在火化同意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。20天前,這位研發工程師從他就職的中興公司通訊研發大樓26層跳下,結束了自己42歲的生命。

這是位於深圳市南山區科技園中心的一幢地標建築。在它的周圍,還聚集了眾多創業公司,多數與IT相關。南山區有144家公司上市,資本廝殺的戰場上,橫空出世的黑馬和幻滅的神話總是同時上演。

成千上萬的工程師和程式設計師,匯聚在南山科技園70萬平方米的土地上,他們像專業化的螺絲釘,推動高速運轉的機器,改變著我們這個時代,也改變著他們自己。

程式碼改變命運

南山區位於深圳市西南方向一角,在過去38年裡,它隨著整個經濟特區一同,矮屋變高樓、農田變大道、小漁村變大都市。很難說,南山科技園、北京中關村和上海張江高科技園,三者誰才是“中國的矽谷”。

由南向北進入南山科技園的標誌,是深南大道和大沙河的交匯處的一座沙河大橋,橋身上設計了鏤空的1與0的數字組合,也有人稱之為二進位制橋,意味著通往計算機之路。

夜晚的沙河大橋。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實習生 王倩 圖

柳瑩來到深圳之前,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命運會和一串串程式碼聯絡在一起。這個1992年出生的姑娘來自湖南懷化,大專學的是服裝設計。CAD(計算機輔助設計)曾是她最愛的一門課程,她喜歡用一根根線條勾勒出模型的感覺,這也成了她當時找工作的方向。

但當滿懷期待的她跟隨學校大巴來到實習基地時,她看到的是冰冷的鐵門,荒涼的工廠,擁擠的集體宿舍。

走進車間,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,傳送帶上是一個個待摺疊的紙盒,兩邊的工人阿姨將紙盒拿起、摺疊、放下。除了這個機械的動作之外,她們面無表情、一言不發。

“當時我的心就涼了,我以為會是辦公室設計之類的工作。”隨後的一週裡,她也不停地重複著這個單一的動作——拿起、摺疊、放下。每天讓她疲憊的不是站著工作八小時,而是枯燥麻木的工作給她帶來的無力感。那幾天,她幾乎沒說過話,除了上工,她哪也不想去。

一週後,她哭著打電話給父親,想要回家。在得到父親的支援後,她工錢也沒結算就逃離了工廠。

這次實習經歷,似乎讓柳瑩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。

畢業後不久,她的表哥在深圳南山打來電話,得知了柳瑩的情況後對她說,要不你也來南山吧,跟我學寫程式碼。

那是柳瑩第一次聽說程式碼和程式設計,第一次聽聞程式設計師這個職業。上學期間,她都沒有過一臺屬於自己的電腦。但柳瑩想,反正自己不喜歡當時的工作,去就去吧。

可這一去,她什麼也不會,一切都得從頭開始學。

當時表哥留給了柳瑩一臺陳舊的聯想膝上型電腦,她能學的東西也很有限,“Java後臺太複雜學不來,做UI美工我沒底子,只能學前端開發”。

每天表哥上班後,柳瑩就一個人在狹小的出租屋裡自學。她對著電腦看著視訊,一點一點走進程式設計的世界。

對她來說,零基礎學程式設計要吃很多苦。由於寫程式碼要用到不少英文詞彙,而她的英語很差,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背誦、抄寫。好在用的多了,自然也就學會了。

柳瑩回憶,自己有時學累學膩了,也會聊天逛網頁。被表哥知道後,斷了她的網,只留本地視訊給她看,這讓柳瑩的焦慮感驟增。

吃住全在表哥家的柳瑩為了減輕負擔,有時還會去幫著朋友看店。每個月賺幾百元,雖然不多,但她至少吃飯的錢有了。

時間慢慢過去,她始終處於一種迷茫和焦慮的狀態中,學了真的就能找到工作?

這樣的疑問持續了三個月,有天她終於沉不住氣問表哥,“我能不能去上班了?”表哥打心眼裡覺得,她學的那點東西自己壓根看不上,但還是讓柳瑩試著投投簡歷。

接下來就是撒網式投簡歷、跨區域面試的過程。

十家公司裡面能有兩家迴應她就很開心了,雖然第一份工作的月薪僅有3500元,但至少能夠租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,開始賺錢養活自己了。

三年過去,如今柳瑩的月薪也過萬了,這個水平在行業內算不上優越,僅僅是一線的普通碼農,但對她來說,命運早已在那三個月發生了改變。

她時常會想起那天從工廠裡逃走的情景,也會懷念在表哥的出租屋裡夜以繼日學程式碼的日子。

柳瑩的工作常態。 受訪者供圖

“風口上的豬”

在某搜尋引擎上輸入“程式設計師”三個字,結果的前幾條都是與程式設計有關的培訓廣告。為了擺脫貧瘠的生活,不少年輕人通過參加培訓班進入IT行業。

國家統計局釋出的資料顯示,在2016 年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中,資訊傳輸、軟體和資訊科技服務以63578 元的年平均工資佔據了收入榜首。

這似乎是程式設計師的最好的時代,也可能是最壞的。

柳瑩回憶,2015年,她曾經上午從一家公司離職,下午去另一家公司面試,第二天立馬就可以上班。光2017年,柳瑩就換過三家公司,一家破產,一家老闆跑路。

一面是資本的熱流湧動,另一面是創業公司的驟生驟死。進入IT行業六年,雷大同形容一路“摸爬滾打”。

1990年出生的他來自湖南,雖然只有高中學歷,已經稱得上公司裡的“技術大牛”。

這位“大牛”最常的打扮是,上身一件穿舊的深色短袖,下身牛仔褲、皮拖鞋,看起來貌不驚人。他住在南山區西側寶安區的一處城中村內,狹窄喧鬧的街道兩邊是密密麻麻的“農民房”。

農民房的說法來自於改革開放後,當地人修建了許多簡陋的房子用於出租。

這些房子顯得陳舊而又擁擠,被稱為“握手樓”,意思是兩棟樓捱得很近,樓兩邊的人甚至可以握到彼此的手。

雷大同和一個老鄉合租在一棟農民房的頂層,狹小的空間裡擺滿了衣物、箱子、自行車,25平方米左右的屋子裡不大能找到下腳的地方——很難聯想到他的年薪有25萬。

雷大同的屋子 受訪者供圖

上學時愛玩遊戲的雷大同在高中畢業後去了一家遊戲公司。當時“年少無知”的他給自己算了一筆賬,“如果我不上大學,一個月掙4000,四年下來你想想有多少錢?”

他的工作並非是開發設計,而是測試。“他們設計了一款遊戲,我就負責玩,玩出bug給他們修復。”

在外人眼裡,這是一份看似輕鬆愉悅的工作,但雷大同說,他熬了不知道多少個通宵。

每當遊戲上線或釋出新版本之前,所有測試員必須通宵達旦地作業,從早到晚重複著機械的動作,只要一兩天就會失去玩遊戲的樂趣。

為了節省人力,更高效地進行測試,有人會用指令碼讓機器自動測試。雷大同也開始跟著學,他心裡明白,不學這個,工作就幹不下去。

2011年,在某天凌晨加完班後,雷大同泡了一杯檸檬茶,喝了幾口就睡了過去,等醒來他感受到劇烈的胃痛襲來。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天後他才去醫院檢查,診斷結果是慢性糜爛性胃炎。

“我上網查了一下,這是長期熬夜、飲食不規律導致的。”雷大同說。

從那時起,雷大同就慌了,隨即辭職,回去開始自學後端開發。每天他什麼也不幹,早8點睡醒了就開始看視訊,一直看到晚上9、10點。

回憶起那段日子,雷大同說,純粹就是沒錢吃飯,又不想問家裡要錢,心裡的一個想法就是一定要趕緊學好,畢竟之前的收入也不多,想靠這個來改變自己的生活。

好在寫過指令碼的他有些基礎,一個月內就把整個Java語言過了一遍。然而等找到工作後他才發現,程式設計師的工作比想象中的要困難很多。

雷大同說,有些網際網路公司屬於寬進快出的型別,每次招七八個人,最後只留下一兩個。為了留下,整個半年他都在加班加點,上班沒做完的工作他帶回家繼續做,那是他此前從未有過的拼搏歲月。

雷大同信奉小米創始人雷軍的一句話:站在風口上,豬都可以飛。不少人認為,創業找對方向就能賺錢。而對於就業者來說,選對行業也是一樣的道理。

但雷軍還問過這樣一個問題,“沒有風的時候,豬怎麼辦?”

雷大同說,雷軍前面那句話沒說完,“豬都可以飛得起來的颱風口,我們稍微長一個小翅膀,肯定能飛得更高”。

這個“小翅膀”,對雷大同來說可能就是夜以繼日的努力,還可能是一紙文憑。

雲棲社群做過一份《2017年中國開發者調查報告》,發現中國開發者中58.6%的人是本科畢業,21.8%的人專科畢業,11.9%的人碩士畢業。

像雷大同這樣的高中畢業生甚至沒擠進調查樣本。2017年,他參加了成人高考,就是為了讓工資“趕上”自己的能力。

他能明顯感覺到,近幾年當“風口的風”沒那麼大時,公司招聘開始設定門檻,要求具備一定學歷。有次他去應聘,HR過了,技術顧問過了,部門經理也同意他加入團隊,但簡歷一到老總那發現學歷是高中,最後還是將他拒之門外。

這個時候,他特別後悔當時算的那筆賬。“現在來看,還是算虧了。”雷大同苦笑著說。

雷大同走在狹窄的出租屋樓道。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

“沒加過班的程式設計師不是一個合格的程式設計師”

雷大同也許有些悲觀,學歷之外,一些創業公司仍然看重程式設計師的工作經驗和自學能力。當然有時更重要的問題是,“你是否願意加班?”

凌晨時分走在南山科技園的街道上,一座座大樓早與黑夜融為一體,但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日光燈把辦公室照得格外清晰。在南山某知名網際網路公司大樓下,計程車一輛接著一輛,即使是在凌晨,他們也不愁拉不到生意。

2017年最後一個週六,印小龍仍然早早起床坐上地鐵。公司最近專案趕得很急,他已經連續加了好幾天班。

好在週末的地鐵並不像往常那樣擁擠,印小龍可以在接下來的一小時路程內,悠閒地靠在車廂欄杆上,聽著歌刷手機。

換作2015年那會,他壓根不敢這麼悠閒。

印小龍本科畢業後來到深圳,目前就職於一家智慧家居公司,年薪30萬。雖然才28歲,但他看上去已經有些發福。

印小龍說,自己其實是一會胖一會瘦的。“加班的時候會坐很久,作息也不規律,很容易就胖了。”但如果他有時間,他會瘋狂地打羽毛球、跑步。

之所以會這麼做,因為這兩年的加班生活已經讓他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身體。

在大學裡,計算機只是他的第二專業。所以當進入到IT行業時,他發現當年學的東西和工作實際出入很大,還要重新學。

“醒著在敲程式碼,睡了好像還是在敲程式碼。”印小龍如此形容自己剛入行那會的狀態。文科出身的他認為自己學得很慢,“比如同步模式Synchronous 這個單詞自己怎麼也記不住,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抄、背。”

那時候,他一邊上班一邊學習,最忙的時候一天就做三件事——看、寫、敲。餓了就隨便吃點,熬到太晚澡都不洗就睡了。等到突然凍醒,“哇,天都這麼亮了,趕緊起來洗臉敲程式碼。”

對於程式設計師來說,加班也分情況。

有的加班實屬無奈,比如新產品、版本上線,或者開發的產品出現了不可控的問題需要緊急修復,使用者等不起;比如在晶片工程行業,眼看硬體就要投入量產,物料、人力都已經就位,此時軟體出現了問題,所有工程師都要加班加點,製造商等不起。

還有一種情況,公司為了追求利潤,直接繞過技術組的意見盲目地和客戶商定交貨日期,這“坑”的就是程式設計師。

2017年6月,印小龍所在的公司接到了一家500強企業的訂單,整個領導層十分激動,決定一定要做好“這一票”。

專案越早交付也意味著利潤越高。所以公司與客戶商定,20個工作日後交付產品。

但後來印小龍才發現,這個專案以他們團隊的能力來看,至少要做兩個月。然而公司方面不願意浪費這次大好良機,在專案立案當天,領導召開了一個激情澎湃的鼓動會,希望所有人咬牙完成任務。印小龍說,這叫“打雞血”。

專案開始後一週,所有人都在頭腦風暴、框架搭建,團隊每天都在討論,如何突破各個功能需求。就好像在寫作文之前打草稿。

但寫一篇作文需要花60分鐘寫完,此時已經有20分鐘用在了構思上。能力強的團隊剩下40分鐘爭分奪秒也能完成,但對於印小龍的團隊來說,這實在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。

此時公司的一位上級主動開始加班,並要求下屬團隊每天至少加班到晚上十點。

印小龍並非吃不了苦,他也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。但當時他的妻子臨近生產,他想有更多時間陪在妻子身邊,便向上司提出拒絕加班。

上司聽了很生氣,“這可是一家500強企業的訂單,做好了對我們公司的發展很有幫助,你們為什麼不加一下班,加班我們也給你們補助啊?”

印小龍愣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,此時一位同事搶在他之前回道,“你要覺得我做得不夠好,開除我就是了”。

印小龍此時明顯感覺到上司情緒不對了,但那位同事手上握有法國的一個專案,上司也不敢說開就開。印小龍趕緊半開玩笑地緩和道,“我們都累了幾天了,回去跑跑步運動一下,不然命都沒了怎麼寫程式碼?”

上司沉默了幾秒後說,“是啊,身體重要。像我就落下了胃病的毛病,一發病,什麼都幹不了。你們以後要鍛鍊啥的不能加班,提前和我說一下。”

最後,專案的工期還是延長了,印小龍還是加班了,只不過沒有加得太晚——公司內部有個“鐵律”,只要以運動的理由拒絕加班,上司或老闆都會默許。

在印小龍看來,加班越多可能說明企業效益越好,“有做不完的專案”,你能拿到的獎金收入也就越高。這讓很多程式設計師無奈地接受這件事,“你不願意加班就走人,願意加班的人大有人在。”這是行業的殘酷一面。

2017年的最後一天,印小龍仍在加班,他在地鐵裡跨進了2018年。 印小龍朋友圈截圖

程式設計師的中年危機?

在南山科技園,幾乎沒有程式設計師不知道歐建新之死。

出生於湖南省邵陽武岡市一個農村家庭的歐建新,前半生一直努力通過自我奮鬥改變命運。1994年,他高中畢業,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,走出了老家的那個小山村。

畢業後,歐建新進入株洲的一家研究所,到2001年,他辭職南下深圳,進入華為公司工作了8年。後來,他又考入南開大學的碩士,在2011年,進入中興通訊旗下子公司——深圳中興網信科技有限公司工作至今。

歐建新在深圳定居,結婚生子,也購置了房產和私家車,是老家人稱道的榜樣,直到他突然被公司勸退。

據他的妻子描述,2017年12月初,歐建新的直接領導王某某找他談話,期間流露出勸退的意思。歐建新向公司提出是否還有挽回的餘地,能否內部調換崗位,王某某回覆說,上面領導已經決定的事情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。

對此,中興網信公司品牌部一位負責人曾向媒體表示,公司是按照正常的人事流程和勞動制度在執行,對員工進行勸退也屬於企業正常事宜。公司目前沒有大規模裁員計劃。

2017年12月10日10時左右,歐建新從公司北面26層墜亡。深圳南山警方經現場勘察,初步排除他殺。

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走上這條絕望之路。但他的死卻在輿論場中生髮出“程式設計師中年危機”的命題討論。

追悼會上,歐建新的同學送來花籃。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

“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,23歲吧,網路上就流傳說30歲以後的程式設計師沒人要。我們到了30歲的時候,就變成35歲程式設計師沒人要。我現在快35歲了,發現公司裡面40多歲的程式設計師還是一大把啊。”人到中年的程式設計師連平認為“中年危機”的說法很可疑。

傍晚六點,剛下班的他把賓士停在了路邊,隨後走進一家咖啡館。他的胸前還掛著公司的工作牌。這個34歲的工程師不僅沒有發福,而且身材保持得相當好。一頭利落的短髮配上瘦削的面龐,看上去格外精神。

連平是一家知名晶片設計公司的工程師和專案主管,屬於公司中層。十年前他通過校招來到深圳。那時,跟多數年輕的程式設計師一樣,住的是握手樓,吃的是快餐,一條牛仔褲穿六七年,褲腳磨出了毛剪掉繼續穿。

他也經歷過做夢都在加班的日子。

有次他所在的團隊為了一個專案連續30天加班,一天晚上他和同事正在網上溝通bug,聊著聊著同事就沒了影,怎麼也不回覆他。兩個小時後,同事發來訊息,“剛上廁所暈倒了”,然後繼續討論bug。

連平說,沒有加過班的程式設計師不是一個“合格”的程式設計師。但當年齡慢慢上來後,他就發現,自己的身體吃不消這麼折騰,“公司裡年過30的都開始注意健身,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程式設計師的中年危機吧”。

凌晨一點,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大樓裡依舊燈火通明。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

但他認為,30歲的程式設計師加班加不過20歲的,這是必然的,也沒什麼好焦慮的。真正能稱得上危機的,一個是自我價值的提升,一個是現實的壓力。幾年前,連平和妻子離異,他歸結,忙碌的工作和不規律的作息是原因之一。

連平自己是程式設計師出身,但他對管理專案更有興趣,更喜歡和人溝通,所以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,他就跳了出去。當然在他的身邊,也有人不願跳。

“有些人的性格就適合當程式設計師,他的興趣就是解bug寫程式碼。你跟他講晉升他理解不了,讓他管專案也不行。我們公司也很多這種人,技術大牛。但是有一個問題,如果出現緊急情況他就得頂上去,他的作息時間永遠在波動。”

在連平看來,程式設計師的天花板由許多因素決定,“性格、學歷、工作年限、人脈、公司人員架構、機遇……”還有關鍵一點,你的腳步能不能跟上行業更新的速度?

幾乎所有受訪者都表示,網際網路和通訊行業最大的特點就是技術日新月異,產品在不停地更新迭代。如果你不更新自己的技能,你不擁抱新的技術,那你就會被淘汰。

“現在拼得好厲害,(程式設計)語言出現得太快了。python的出現,讓我們覺得沒有突破的可能性了。百度的無人駕駛都是跟它相關的,AI演算法都需要這個東西寫。”說這段話的時候,印小龍的臉上充滿了焦慮,語氣裡滿是不安。

或許對於年輕人來說,還有時間、精力去學習新的東西,但當你有了家庭,有了孩子,進一步深造就是很大的挑戰。

午休時間,一家公司樓下有員工正在閱讀。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

連平有一個六歲的女兒,每天他都會在女兒的擁抱中醒來,送她上學後自己再去公司。最忙碌的時候要數週末。

“一到週末就是各種培訓班,我女兒學英語,你要花很多心思挑哪個培訓機構好,好的不一定離家近,所以每次都要開車半個多小時開到培訓機構。上完之後,得馬上找地方吃午飯。下午又得趕場,在另外一個區學音樂。學完之後回家,還得複習當天的英語。第二天上午再上英語課,下午要帶她去遊樂場。晚上回來,週末就結束了。”

他說身邊的同事也是一樣,週末就是全深圳亂竄,不是在坐地鐵、公交,反正都是在去培訓機構的路上。“與其說是程式設計師的中年危機,不如說是中產階層恐慌。擔心自己的孩子以後比不過別人,維持不住中產的地位。”

連平說,有了家庭和孩子,加上房貸和車貸後,他“不敢倒下”,好在經過十年的打拼,他已經沒有房貸的顧慮。

在他看來,程式設計師工資高,根本原因是這個行業值錢,但反過來,當行業有一天不景氣了,風口的風沒那麼大了,風口上的人們該怎麼辦?

2013年,一位工作了十年的員工辭職離開通訊行業後,在論壇陸續更新了一萬八千多字,回憶他在行業裡的種種過往,“通訊行業外表風光,沾了高科技的光,不少家長都願意送子女去學習。實際上,在2000年前後的行動通訊浪潮的風光過後,就逐步開始走下坡路。”

這位資深通訊人分析,通訊相比於網際網路,人員流動性差,可選擇的餘地小。“高度壟斷的行業,高新技術集中,專利多,研發週期長,註定是屬於大公司之間的遊戲。”此外,知識易貶值,技術淘汰快,“2G、3G、4G彼此之間用到的技術都不一樣。可能等到5G出來,用到的技術又不一樣。”

這篇叫《通訊十年》的文章在當時引發了很多人的共鳴。

留下或離開

在南山區科技園一帶,每天清晨的圖景都由人流和車流匯聚而成。一號線高新園地鐵站的廣播裡,不斷重複著“客流高峰時段,請乘客加快腳步,不要停留”。人群從列車、公交和班車上魚貫而出,匆忙、井然有序地組成人流,去往他們所在的公司與工位。

早晨的接駁車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

王安可就是人流中的一員。這個戴著黑色方框眼鏡的程式設計師來自於湖北,目前在一家支付公司工作。早在2008年高中畢業的時候,他就來過南山。

“我老家農村的,十八線小地方,就想著出來看看。”王安可說,那會他就整天在街上閒逛,等到工作時間,街上連個人影都沒,他抬頭看著高樓大廈,就在想人們都在裡面幹嘛。那個時候,他連軟體是什麼都不知道。

直到他進入IT行業成為一名程式設計師,先後在山東齊魯軟體園、武漢光谷軟體園待過,也曾去過上海、東南亞,2013年來到深圳後一直沒再離開。

他和剛結婚一年的媳婦租了間兩室一廳的房子,每個月房租3000塊,用他的話來說,“日子就這麼湊合著過”。當提到要不要孩子這個問題時,王安可沉默了好一會,然後慢慢嘆了口氣,“明年吧,去東莞或者惠州看看房子”。

有天夜幕下,王安可走在南山科技園東邊的大沖城市花園小區圍牆外,突然停下腳步,抬手指著一戶亮著燈的人家說,“就這樣的,八九萬(一平方米)呢”,隨後他盯著看了好一會。

2016年,美國經濟諮詢公司Longview Economics的一項研究顯示,深圳房價高居全球第二;國際貨幣基金組織(IMF)釋出的全球房價觀察報告(Global Housing Watch Report)指出,2016年上半年全球各大城市的房價收入比深圳位居第一。

在高樓大廈之間,還有新的樓盤在建設。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

印小龍喜歡深圳這座城市,“環境好、氣候溫暖、醫療條件也很先進,對人才也有不少優惠政策”。但他不確定,深圳是否會向他張開懷抱。

這裡的房價讓他實在為難,孩子在2017年9月出生後,生活壓力更大了。

“小孩子一個月吃四五罐奶粉,進口奶粉四五百,還有尿不溼,花費很大。沒買房子,還能承受,一買房子怎麼辦?買個奶粉都糾結半天,日子真的沒法過了。”

但孩子的出生也讓他感到一種責任,他打算留在南山繼續打拼幾年,將來再做打算。

傍晚時分,南山的街上總能看到一輛接著一輛的大巴車,都是企業的接駁車。下班的人群依舊走得飛快,但神情比起白天已經緩和了很多,人群中不時能聽到閒談和笑聲。6點半,高新園和深大兩站地鐵口準時開始限流,地鐵口賣小吃的攤販忙得抬不起頭。

晚高峰的地鐵站口。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

入夜,二進位制橋的橋身上亮起了霓燈,藍光透過一個個鏤空的數字照射出來。

在南山區,上市公司多達144家。這一資料在全國區(縣)排名第一。光2017年,南山區新增22家上市公司,相當於每17天就有一家公司上市。

許多創業公司正經受著生與死、興與衰的考驗。有個段子說,“我有一個很棒的想法,就差一個程式設計師了”。事實上,程式設計師是最不可少的一環。他們被貼過各種標籤:穿著、收入、性格,甚至是猝死。有的程式設計師不以為意,有的還會跟著一起自黑。

一位受訪者就饒有興致地念了一段:

“十年程式設計兩茫茫,工期短,需求長。千行程式碼,Bug 何處藏。縱使上線又如何,新版本,繼續忙。黑白顛倒沒商量,睡地鋪,吃食堂。夜半夢醒,無人在身旁。最怕燈火闌珊時,手機響,心裡慌。”

“在南山寫程式碼是一種怎樣的體驗?”

一位姓曹的受訪者用三句話概括說:我們在創造一個時代;我們身處浪潮之巔;我們在改變世界。另一位受訪者則淡淡地說,這就是一份工作,養家餬口的工作。

(文中人物均為化名)

本期編輯 邢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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